柯倩婷
说明:本文是写作《霸道总裁文的文化构型与读者接受》(《妇女研究论丛》2021年第3期)时的随笔。具体观点论证请参看论文。
以“霸道总裁爱上我”为核心桥段的,都可以称为霸总文。霸道总裁是冷酷霸道的商业精英,他倾心而专一地爱着女主;女主傻白甜,纯情美貌可爱,才华普通。霸总文风行于20世纪初,先是明晓溪、朝小诚等写手出版的系列小说,后是在网络连载,其中以顾漫小说改编为电视剧而为“出圈”,霸总文的知名度大增,更多相似的小说批量生产投放,“霸道总裁文”的名称遂固定下来,收纳那些写当代都市异性恋爱情的言情小说。晋江文学城、红袖添香、盛大文学网女频等网站均设有霸道总裁文专栏。
霸道总裁文顺承言情小说的核心理念,为女性读者造梦,通过跌宕的爱情故事来满足读者对爱情的想象,并以团圆结局来许诺爱情幸福。同时,这些编造出来的爱情总脱不了男性拯救、给予的情节。因为女主总是被围困,深陷困境,需要富裕男性的帮助;或者是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,只有社会地位优越的男性才能够圆其梦想。男强女弱的模式,承袭的是父权体制下对爱情婚姻的想象。女性凭借温柔、忍耐、奉献、专情等美德而赢得爱情,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。
霸总文的背景设置是现代都市生活,男女主角绝大部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人类,但霸总文并不描绘两性平等的爱情故事。男主富裕、社会地位高、广有人脉、无所不能;女主贫困、孤立无助,是失去双亲的孤女,或双亲因贫病、低微而导致女主受困。男女主角的互动是男性命令式的,女主是顺从而恐惧的。在《千山暮雪》《黑白》《北城以北海无眠》《天价小娇妻》《掌中之物》这样的虐文中,男主的行动是侵略、凌辱的,他们把女主监禁在别墅中,对她们进行强奸、虐打、羞辱或驱逐遗弃。这些明显犯罪的行为并不导致男主坐牢,而是在女主忍辱负重之后,开始相亲相爱,一往情深。过去的虐待情节用于反转,以揭示真爱——他其实爱着她,怕失去她,但不懂爱,才如此鲁莽地占有她。
霸总文突出地显示了金钱这一符号的光芒和力量。在文本中,男主的魅力不言而喻,只因他要不是跨国集团的大老板,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的唯一继承人。他不必有才华,也不必有人格魅力。传统的言情小说当然不乏富裕世家子,外国的从《傲慢与偏见》到《简爱》,中国的从《金粉世家》到《喜宝》,男主都是富裕的,但也有其它魅力才能赢得女主的爱。《喜宝》的男主只有钱没有心,就无法赢取真爱。然而,霸总文的男主的傲慢是直接炫富的,他不介意只调用金钱的力量来赢得女性的臣服。顾漫的甜文中的霸总算是温和的了,《杉杉来吃》的霸总依然采取分派工作式的、单向安排的方式来约会,最动人的情话是“这鱼塘我包下来了”。《千山暮雪》《天价小娇妻》则属于一开始就以金钱交换女性的身体的类型,女主通常为了父母、母亲或兄弟姐妹的生命而卖身,孝道被粗暴地张贴为女主的美德标签,她毫不犹豫地为了家人而答应出卖初夜,或者接受男主提出的有损人格尊严的条件。父权与资本在这些情节里简单地缝合在一起,直接宣示了女主的处境——顺从的美德高于个人的尊严。
女主的贫困只是个空洞的标签,情节需要时用以显示男主的能力。关键是女主的节制之德,她应该自始至终保持清心寡欲。贪图物质的女孩在霸总文中只能是配角,反衬女主的节制和俭仆。即使赢得了爱情,成为全城最富裕的女人,女主依然要节制欲望,不会沉迷于购物、炫富和奢侈消费。在霸总文的意识形态中,傻白甜的女孩之所以能够赢得霸总的爱情,是因为她对霸总的财富毫无威胁,因而也不会动摇他的主控地位。
霸总文分为甜文和虐文。如果说甜文模仿喜剧,虐文则模仿悲剧,准确说是悲喜剧,先悲后喜。甜文延宕性描写,虐文则借助“虐”的情节而有较多性描写。
甜文中的爱情较少凄苦的情节,男主的追求技巧虽然笨拙,但爱情专一,且有着霸总的光环——如价值不菲的礼物,包下全场的豪气,救女主出困苦尴尬场景的能耐——为甜蜜加分。因为这些甜蜜,男主的不善言辞、霸道、命令都变得别具魅力。相对于琼瑶式的言情——那种以诗歌、情书、绘画等来表达的微妙情意,霸总的爱情是物质化的,具体化为一道菜、一间咖啡厅、一份礼物、一张信用卡,现代的爱情信物,既有一定的现实指涉,让读者感到亲切;又省却了情书语言对写手的挑战。
虐文一开始并没有爱情,它通常从囚禁或强暴开始。《北城以北海未眠》写道,“男人餍足之后,起身离开。苏眠身体一震痉挛,像是一块被丢弃的破布一般,被扔在了床上,白皙的皮肤上,一片片欢爱之后狼狈至极的痕迹。”强暴场景伴随着羞辱和色情的图景。有些则直接羞辱,《天价小娇妻》“已经被他破了身,她还有什么可清高的?女人,失了第一次,再漂亮也只是块用过的抹布而已。”这种脱胎于哥特文学的场景、情节设置,经由琼瑶、席娟而融入中国的言情小说。霸总文利用别墅作为囚禁之所,有几个作用,首先是彰显男主的富裕,别墅在中国当代的语境中代表了少数人的居住特权;其次是囚禁而不被发现的情节合理性;再者,它象征了女主的孤立处境,也暗示了那是法外之地,是可以放纵情欲的飞地。对于写手来说,这个空间类似于架空的手法,发生在别墅里的事情,并不需要符合现实。在那里,违法不会被起诉,道德不会被审查。
这一空间的设置,也为读者歪读带来更大的可能性。既然那是法外之地,是架空的写法,女主遭受的虐待、毒打也不是真的,不过是两个没有爱的人探索通达爱情的途径,又或者是借助强迫的性爱得以有越轨的性描写,但又不至于损害女主的道德。拉德威认为,“事实上,理想的浪漫小说并未禁绝女性的情欲”,正是借助男性的霸道和主动,“一旦男性被唤醒,女人就能热烈地对他予以回应” [1]。这就使得性描写顺理成章,虽然被迫有了性,但女主依然是贞洁的,她不是放荡滥情的,那只是情势所迫。诚然,霸总文的性描写毕竟是太粗糙了,两个不平等的人,女主又要坚守贞洁人设,性描写没有多少可以施展的空间。这使得很多霸总文读者转向耽美,耽美的男男情欲,因脱离了女性的含蓄保守而得到更丰富的表现。
甜与虐也可以从从阅读心理去区分。对读者来说,甜文也有很多虐的情景,即爱而不得,或遇到各种爱情障碍之时。虐文的障碍更明显,表面上二人毫无感情,但读者“透视”出两人其实都已心动,但不愿承认,或尚未觉察。资深的读者能够从他们言行的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,因而笃定地追读,知道男女主最终会在一起。阅读的乐趣既来自这种先知先觉,也来自跟女主一起体验到的先苦后甜。读者从霸总文提炼出来的甜与虐的心理感受,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他们的阅读所得,即从反复而类似的情节中,体验爱情的苦与乐。现实中,女性在爱情婚姻中的受苦,往往在这些言情小说中得到共鸣。男性伴侣的木讷、不善体贴;社会文化对男女性行为的双重标准,以及由此带来的禁制;耽溺于感情又担心到头来一无所有。这些现实的焦虑在霸总文中都一一得到抚慰,无论男主多么不堪,无论两人地位多么悬殊,爱情以及幸福是无需质疑的,是天注定的。
霸总文的作者都是女性。人们也许会困惑,为什么女人会写这些羞辱女性的情节?为什么会把女性写得那么柔弱、卑微乃至没有尊严?这是商业文化的症状,写作不是为了表达什么,而是为了挣钱。言情小说向来是女性作者写给女性读者看的,霸总文也不例外。在网络文学时代,这种写作的门槛更低,文章的发表无需经过编辑审校和合同限制。与网站运营公司签约,对作者来说也是全新机会。虽然限制很少,但写作的效率与效果,是否有阅读量和有粘性的粉丝,是检测的标准。为此,写手们并不是基于对霸总文的热爱而写作,而是因为霸总文流行,更容易吸引读者,写手们选择这一模式来写作。写手们固然会援引生活经验来写作,并讨好女性读者,但讨好女性读者的方式并不是个性发挥,而是遵循模式。
女主与男主从一而终的忠贞模式,就是写手需要遵守的规则。具体来说,一旦女主与男主发生了性关系,他们之间就必须产生感情。尽管一开始是强奸,是虐待,男主声称毫无感情,写手也必须想办法写出他们情感的转变,写出虐中就暗藏着爱,最终是两人都深深爱上彼此。如果有写手尝试创新,让受到强暴的女主没有爱上男主,大体上会遭到读者的质疑或抵抗,读者抵抗的方式就是在论坛发帖批评,或者是不购买阅读。少数的例外,《掌中之物》的女主年轻时被强奸,强暴者多年后易容、改名出现,继续苦苦追求,囚禁恐吓,但女主机智逃避。最终,女主没有跟男主在一起。而即使没有在一起,全文绝大部分篇幅写两人的纠缠,女主被囚禁、恐吓并强迫发生性关系,她的丈夫被安排出国,只是配角。读者无法忍受中间换女主角或男主角。这种忠贞是一种象征性的排外,在这写故事里,爱情的圆满不允许遭到破坏。这背后是对女性贞操的默认。
我访谈霸总文的部分读者表示,她们也认同这种从一而终的贞操观念。认为好的爱情值得等待,身体也值得留给美好的爱情。仅仅为了一时的欲望而交出身体,就等于毁坏了完美爱情。有些读者表示自己会理性看待贞操,不认为有过性生活就无法享受完美爱情。由于我访谈的对象都在30岁以下并且未婚,她们对贞操问题的讨论更多是假设,而不是真实遭受到考验。当我拿最近发生的包丽案跟她们讨论时,她们更倾向于认为,读霸总文确实会让自己更看重贞操。由此看出,包丽的男朋友牟某对她不是处女的侮辱、要挟和索求,她的卑微、自我否定、顺从,足见现实中也存在霸总情节,但不能认为是受霸总文影响。没有证据证明加害者与受害者读过这些小说。从读者的分析来看,读者并不认为阅读会直接地影响人的观念,因为人还受到很多其它思想观念的影响。
一直以来,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学者都尝试指出,读者并不是那么容易受大众文化产品的观念影响。例如《阅读罗曼司》的作者就强有力地论证,禾林公司的言情小说大大畅销,不是因为女性读者变得无脑肤浅了,而是它营销成功,便宜又便于购买,但这不证明读者就被这些作品毒害了。我的访谈者也强调,虽然中学时受霸总文的观念影响比较深,随着年龄增长,自己的思考分析能力增强,不那么容易受其左右,对自己的恋爱选择的影响并不大。
然而,这些研究结论持续受到挑战。现实文本与霸总文的文本有着惊人的相似,包丽案所展示的对话内容,好像是从某部霸总文摘抄下来的;宋山木案,王振华案等所采取的手段,都与霸总文的逻辑类似,它展示了金钱的霸道与傲慢,也揭示了男权思想对女性的不尊重和伤害。霸总文产量惊人,读者受众广泛,它的所透露的观念必然会影响读者,并成为文化的一部分。然而,更应该追问的是,支持霸总文的文化土壤是什么?社会机制是什么?对于霸总文这种阅过即弃的文本来说,一本正经地对它进行人物、情节、思想观念的分析,对于理清社会文化中的性别侵害之毒几乎无补。
有效的方式不是呼吁写手们放弃写作霸总文,而是告诉她们,什么文章更流行,更有读者;而改变读者的方式,也不是禁制她们读霸总文,而是生产更有趣更有吸引力的通俗文学。对于只读通俗文学的读者来说,他们不会突然转向严肃文学。当然,转向阅读严肃文学的读者,很多都后悔当年浪费事件阅读霸总文。总言之,改变不能依赖没有变革之意的读者、写手与出版商。改变需要从可以改变的部分做起。但愿本文所做的文学的社会文化批评,能加入到参与改变的行列中。
[1] [美] 珍妮斯·拉德威,阅读浪漫小说:女性、父权制和通俗文学[M]. 南京:译林出版社,2020.185页.